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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唐山
“每一个时代都有‘大国’,每一个‘大国’都是它那个时代的特征的体现,也是那个时代的精神的表征。这意味着,‘世界大国’是引领时代潮流的国家,它们开启新时代,成为被模仿的榜样。”在《风起云飞扬:钱乘旦讲大国崛起》(北京大学出版社,2024年10月)的终章,钱乘旦先生这样写道。
机缘始于2006年,央视播出的十二集电视纪录片《大国崛起》引起轰动,作为该片学术指导,钱乘旦于2012年在北京大学开讲“大国崛起”课,初期只设150个名额,结果教室被“挤破了”。名额逐年增至500个,已是教室座位的极限,但每次上课,地板上、台阶上、窗台上会挤满人,还有许多学生站着听课。
一方面,说明“大国崛起”已成时代的新关切,人们渴望从历史中获得经验;另一方面,任何“大国崛起”均需多年积累,可现实是,言“崛起”者多,论“积累”者寡,带有浮躁情绪。
“大国崛起”不应变成盲目、狭隘的口号,只有从情绪走向理性,才能发挥启迪智慧、指导现实的功用。可“大国崛起”作为新兴学科,意见纷纭,对学习者的逻辑能力、思想包容度、判断的审慎度、多元化能力、综合分析能力等提出挑战,带来普及之难。
怎样才能把“大国崛起”讲得既通俗又扎实?这本授课记录汇成的书,值得玩味。
历史的智慧来自比较,而非比附
本书主要方法,亦是最精彩处,在于“科学的比较”。
比较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基本思维方法。自然禀赋决定,我们只能通过比较获得真知——遇陌生之物,先将它与已知之物比较,渐次融入认知体系。以明末舶来的美洲烟草为例,初期称“淡巴菰”,只是音译,后期称“菸”,始与历代草本知识贯通,人们才发现,汉代典籍中已有类似植物的记载。烟草从陌生变为熟知。
然而,比较也常给人误导,成为比附,即拿不能相比的东西来勉强相比,体现为三种形式:
其一,视相似为相等。清代中期起,士大夫对近代科技多持“本中国古法,西人得之”观,并无太多证据,惟依古书中不甚明确的记载,佐以任性解读,使“西学东源”说一度成主流。
其次,乱用不同领域的经验。清末志刚出使西方,对近代科技充满好奇,观察甚细,结论却是“奇技淫巧之货”,他不理解,西方天文学发达,为何不用它预测人事?当时的大儒倭仁更是发出“天文、算学只为末议,即不讲习,于国家大计亦无所损”等反智之论,都是将某一领域的经验,不加实证地视为根本,应用到其他领域中。
其三,任性演绎。比如将人喻为植物,进而将头、颈、躯干、四肢喻为根茎叶花,人体相关部位生病时,则据植物相应部位的特征,进行治疗。比喻只是略同,堆砌在一起,却造成了“系统相似”的集体错觉,甚至遮蔽了证伪的可能。
比较不会自动带领我们进入理性世界,相反,比较充满风险,它可能变成深度愚弄,将人困在自说自话、自我满足中。则本书提供的“去比附,求比较”的理性工具箱,尤有价值。
大国崛起成败关键,系于能否与时俱进
本书的第一个工具是定义意识。
谈“大国崛起”,首先要明白什么是“大国”,它不是将古往今来所有大国都算在其中,而是专注于“世界大国”,而“世界”是近代才有的概念,只有资本主义在欧洲出现、人类彼此成为同一体时(大约始于1500年),“世界”才真正出现,历史仅600年左右。
依此标准,中国是地理大国,非世界大国,葡萄牙、荷兰、西班牙、英国、法国等本土虽小,却深刻影响过“世界史”走向,反而是不折不扣的世界大国。
葡萄牙、荷兰、西班牙为“世界”贡献了地理大发现和重商主义,将分散在不同大洲的文明联系起来,美洲白银产量决定了明清两代的命运,产自美洲的番薯、土豆、玉米等,让欧亚人口同时激增,清朝、日本、英国、法国等在百年左右时间内,人口均增2倍,引发种种社会问题。
英国、法国为“世界”贡献了第一次工业革命,人类生产首次从劳动密集型转向资本密集型,效率大增。英国能长期领先,不是研发能力更强,其核心技术多来自国外,但英国人善于创造机制,将技术集成,得到充分应用。1914年时,英国殖民地已占全球面积的1/4,是其本土面积的110倍。
德国、美国为“世界”贡献了第二次工业革命,通过现代教育体系,乃至政府主导的产业政策,使它们后发先至,成为新的领先者。
明确定义,可知“大国崛起”是一个“新问题”,距古代智慧略远,主要经验来自近代,“曾经是大国”“历史悠久”非“大国崛起”的要件,决定“大国崛起”成败的关键,系于能否与时俱进、能否快速学习新经验等。
明乎此,有利于规避当下相关讨论中,伪命题泛滥、不得要领等弊。
要真正的思考,而非浮躁的悟
本书提供的第二个工具是广泛比较。
比附往往建立在经验材料太少之上,得出的结论貌似透彻,却无法指导实践。清末名学者康有为旅居西方多年,广习新学,却建构出一套搞笑宇宙观:世界的本质是电气,阴电、阳电推动太极运转,构成万物,人可用脑电,干预此进程……
康有为对物理学了解太少,全力以赴,做出来的却是废学,体现出思想方法上的缺失——用浮躁的悟替代真正的思考。悟是非秩序的认识突破,试错成本高,思考则需更多比较对象,让判断扎实。
本书对比了9个世界大国的崛起过程,发现:虽“主流”学说强调,国家干预不利于市场经济发展,会拖累“大国崛起”,但9国无一例外,都曾有国家干预阶段。在国家干预下,国民形成共同身份认知,真正团结起来,从而排除外部干预,赢得自主发展的空间。
与此同时,9国经验也证明,当国家干预完成其历史使命后,如何把接力棒交给社会与市场,会对“大国崛起”产生深刻影响。
葡萄牙、西班牙等重商主义国家本可长久保证领先地位,但权力被既得利益集团把持,决策丧失灵活性,无法应对时变。西班牙人从美洲掠夺了大量黄金、白银,却没用来推动科技发展、产业提升,而是消耗在宗教战争、领土战争中,与英法殖民地相比,西班牙殖民地普遍管理落后、贫穷,自然会被前者替代。
庄子说:“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”更多样本比“小样本+脑补”,更具穿透力。
制度很少是主角,却是决定性的力量
本书提供的第三个工具是理清本末、慎下判断。
作者洋洋洒洒,以叙述为主,判断并不多。毕竟历史规律与物理规律不同,物理规律存在对称性,只要在相同的场中,规律会一直存在,相应的现象可重复,历史则不同,一旦发生便不会重来,即“历史从不重复,但总是在押韵”,可从押韵关系中真能总结出规律吗?
读史者应有一份谦卑:以现有的数据水平,以及人类的理性能力,还不足以真正把握历史规律,所有“必然如此”“理应如此”,仍有可推敲的空间。所谓“黄宗羲定律”之类,只是文学说法。
越是好的历史写作,在判断上就越克制。事实是,“知本末”有时比“下判断”更重要,后者可能带来误导,前者则蕴含更多可能。
从“知本末”看,欧洲文明长期处于落后状态,不仅落后于中国文明,也落后于西亚文明,直到工业革命初期,英国农业产量仍远低于中国,当时的西亚人看欧洲人,常被其野蛮、愚昧而震惊。
15世纪,欧洲开始崛起,逆转了“东方先进,西方落后”的格局,原因有二:一是建立了民族国家这一全新的组织方式,避免了分裂,消除了长期落后的关键根源;二是工业革命创造出巨大财富,从农耕社会走向工业社会。
这是一个不断冲突、不断磨合的过程,并非一次“光荣革命”就解决了所有问题,身处其中的人,也不是带着清晰的剧本在前行,他们在命运起伏中,也深感迷茫。但不论多少回潮、倒退、挫折,制度始终在向前演进。
只有看到这个漫长的演进史,才能真正理解制度演进的价值:一连串剧变中,它很少扮演主角,有时甚至不在场,可它才是决定性的力量。
《全球通史》作者L.S.斯塔夫里阿诺斯说,历史不断被重写,不是因为前人写错了,而是时代的要求改变了,通过重写历史,可为当下思考提供参考。本书亦如此:它讲述的是欧美国家史,可努力回应的却是中国读者的疑问。
30年前,关注“大国崛起”的中国读者并不多,近20年来,“大国崛起”成了热词,但各方对它的理解,未必相同。
一种理解偏重情感,将“大国崛起”视为伟大传统的回归,是悠久的古代精神的必然结果,而地理因素、文化因素等是其背书。
一种理解偏重理性,将“大国崛起”视为新生事物,它不只有光荣的一面,还有承担责任的一面,在民族国家丛林中,其成本甚高、风险甚大,应充分考虑综合实力、发展阶段等因素,循序推进。
作为共识的“大国崛起”,既应包含情感因素,也应包含理性因素,但“平衡二者”是一个情境化的问题,要看时代奇迹和人们意愿,无法预定。
本书呈现了“大国崛起”的多面性,付出巨大努力后,英国只坚持了300多年,其间挑战不断。也许,面对“大国崛起”应保持一份平常心,与其讨论它的辉煌,不如回到本文开头所引,更多去思考能否引领时代潮流。能否成为被模仿的榜样,为“世界”做出贡献才是根本,“大国崛起”只是自然的结果。
于是,本书便有两种读法:一是通过梳理9国史,对“大国崛起”进行深度思考;另一是展开近现代史广阔画卷,帮读者在纷繁中保持清醒,不被比附愚弄。不论哪种读法,它都是补充智慧的营养品。